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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祭悼對死者而言可說是無所相關。不過是為貪饕玩樂者所設的享受。一頓豐食、一場熱鬧,不過消耗自身殘存的生命力,以早臨斯境。對於死者的哀悼將達何種程度?無人能知。人情世故,不過是建立於名利浮土上一棟虛幻的華廈而已。逝者悄悄離去,對整個宇宙而言,不過是一枚從樹梢上成熟而落了的果實。

 

1958.9.9

 

 

字句漂浮在鍵盤的聲音裡,我尚不能一一接取它們的意思,只好任之流過螢幕,不加咀嚼直接釋放。寫下這幾句話的人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。但是這幾句話還在,有原稿、有修訂,甚至正在鍵成電子檔,等待上網提交,供眾人輾轉分食。

 

這幾句話分明無情,正好做個冷靜的註腳。十個小時後,我或許要帶它上台,念給那些因冗長的典禮而身軀僵乏的人們聽。寫下這幾句話的人,在我印象裡從來也不似這字裡行間的淡漠。或許青春都是不做數的,在生活的困乏與向所愛告別之後。

 

這幾句話寫成於他的父親辭世後不久,四十多年來,他仍絮絮叨叨地談論整個家族只有他一子送終的哀惋,追憶他的父親如何英偉高壯,在亂世裡殺開一條血路。明明從來不是這麼個忘情的人,卻因何如此為文?

 

他在二十四歲上失去了父親。

 

正巧,我也是。

 

 

1

 

父親大去的前一夜,我在牯嶺街小劇場的後台為劇團化妝。這一團雖不算忙,進進出出卻也有五、六個人,不知怎地卻跟到了個毫無調度的導演,畫面亂成一片。我跑出來透口氣,忽然手機響起,電話那頭是母親。

 

尷尬的沉默後,她勉強擠出一絲聲音。

 

「快回來吧,妳爸這次是真的不行了。」

 

我沒說什麼,匆匆進去把最後一場的妝化完。戲開演,一向自認謹細,不能有始無終,只好在全黑的後台摸索,憑著手感把各色口紅、眼影、粉條、鬆粉、刷具、睫毛膏,連同剪刀、針線、碎布、假髮、髮夾、梳子、髮膠等什物,一一收入劇團的工具箱裡,然後依序取出衛生紙、卸妝油、洗面乳,齊整地擺在桌上。雖然知道下戲後沒幾秒這桌面就會全亂了,仍要照章搬演這場儀式,這種虛假意外地令人深感平安。我是主祭,發願超渡劇場背面的失序之鬼,再輕手輕腳地穿越隔間布幕,取次花叢,從容離去。

 

幾個鐘頭之後,中台灣的冷氣間裡,我仍是主祭。穿著白衣的祭司們團團圍住我,面容憂愁而力持鎮定。

 

「依據他的中風病史,血管造影的結果並不樂觀。估計是有主要的動脈阻塞了,腸子已有部分壞死,所以腹部才會隆起。是不是要打開來看看?說不定可以切除,但是情況並不樂觀,畢竟已經觀察了很久……」

 

醫生並不是在問我。因為我正心不在焉地望向一門之隔的心電圖,他躺在那裡,緊閉著眼睛,心跳一直維持在每分鐘一百八十下的高度,據母親說,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整個下午。我想像那是熱天裡跑步,從清晨跑到黃昏跑個沒完,生命的背後總有陰影追趕,而我的父親正在失速。

 

此時,我在腦中播放著方才進門時喊他的情景。他已經昏迷得不能回答,但我喚他之後,我確信他的脈搏降到了八十五拍,足有好幾分鐘。是他終究為了我停了一停,要回頭看我了嗎?那奇蹟的數分鐘過去之後,他重回隊伍,加入領先群,一路向終點狂奔而去。

 

會診的醫生們短暫地交換意見,偶爾蹦出破碎不成句的英文單字。護士把手術同意書塞到我手中,她的神色讓我得以推估自己臉上有多少茫然失措。沒有人出來負責收場,用莎劇最後一幕裡慣常的手法,說些機鋒而哀憫的話。所以,提詞單呢?大字報到哪裡去了?我不是演員,只是一介平凡的化妝師,忙著尋找劇中人。而看來他們都下戲抽菸打牌去了,留我一個人硬上。

 

「那麼,如果打開腹腔、切除病灶,他復原的機率有多少?」

 

這大約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說過最像台詞的台詞了。然後,醫生推了推銀邊眼鏡,令我錯覺自己回到了後台的祕儀中央。衛生紙、卸妝油與洗面乳,依照既定的順序攤開在桌子上,對手終於拾起劇本,找我好好地對戲。只差我不該是劇中人,也不曾有彩排的機會,這是我真實人生裡的一幕戲,或是某齣戲裡太過真實的人生。

 

「也許,可以這樣說。」他舔舔嘴唇,旁邊還有三位白衣祭司望著他,好像宣讀神諭,卻不知天機已早一步洩漏,被我捷足先登、全文下載了。「這種情況,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打開後直接闔上。」

 

他的喉頭動了一動,眼底有種自我壓迫的瘋狂。不情願接下角色、卻又因為賣座而硬著頭皮演下去的演員,看上去都有這種苦惱神情。

 

「但是從我實習、畢業到今天,十五年來,還沒碰過剩下的百分之五……」他補上這句,遲疑卻清楚。其他祭司看向他,好似有人膽敢在神諭上加註大逆不道的眉批,一筆畫過,才發現不但喧賓奪走了上帝的劇本,還弄糊了精雕細琢的妝容。

 

別擔心,這種經驗我多得是,只要打開工具箱找找,總有機會力挽狂瀾。

 

各色口紅、眼影、粉條、鬆粉、刷具、睫毛膏,連同剪刀、針線、碎布、假髮、髮夾、梳子、髮膠等什物,一字排開。難道我正好忘了帶回來,遺忘在深邃幽暗的後台?

 

那不負責任的劇作者在哪裡?導演與劇中人又在哪裡?

 

「我需要與母親談一談。」

 

 

2

 

倘若,一個生命走出這世界,就似果實熟而落下一般,對這冗忙囂鬧的天地,亦無所影響。

 

當天凌晨,我與母親按照父親生前的心願,將大體捐贈給這所教學醫院。父親在世的最後幾年,中風纏綿病榻,靠著母親堅忍的扶持,才能延命了好些時日。父親辭世,原是意料中事,只是相聚時間長短的問題。對母親而言,或許更是某種解脫。

 

然而這個決定之艱難,還是讓一向勇敢的母親卻步。我不忍,將表格拿來,自己一一簽了。


其實在此之前,我與母親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地好好說過話了。我獨身在台北,讀書之餘兼了許多差事,經濟自立仍很勉強。兩端沉重的壓力,使我們見面時,便忙著把各自的委屈往對方身上砸去。

 

那一夜之後,她一向倔強緊繃的線條突然鬆弛了,像拉得太緊終於彈性疲乏的弓弦。次日她就趕我回台北上課,我堅持要多陪她幾日。如果是幾年前,她會喜出望外,但現在她催促著我上路,拒絕生活裡再有畸變。她不要我,寧可獨自領略這份傷痛。

 

其實我想留下來陪她,也是出於簡單而自私的理由。但我沒說,只是拉著她去看電影。奇怪的是,雖然嘶啞,我們竟然還笑得出來,對話時一派平和,甚至還約定此後要好好生活。

 

「好奇怪,以後出門都不用擔心妳爸了,回家也不用催他上床睡覺。」回家的時候她說。「所以我真的變寡婦了嗎?」

 

那麼,我便算是「失怙」了。這些殘酷的標籤,讓我們稍稍清醒了過來,提醒那覆水難收且難為情的現實。原來只要我們還活著,就是彼此不可替代且無庸置疑的共犯。活著,就是我們對父親的聯手背叛。

 

然後冷不防,我的共犯對我說:「妳爸走前某天說,他能為妳做的最後一件事,就是負擔我的情緒、代替妳捱我罵。」

 

而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?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?

 

 

 

3

 

 

我在夜市邊上長大,人潮裡總有父親牽著年幼的我。我們從第一攤逛起,買燙白肉回家給挑嘴的狗兒吃。直到高中牠因為腸癌,在我家正對面的獸醫院安樂死。噩夜裡我站在陽台上,心緒穿越車流,默禱如有輪迴,讓我們約定十年後再相逢。

 

為什麼是十年?

 

或許當時是想,十年後理當已成熟,能坦然領受命運的諸般作為。三生石上舊精魂重訪,才不致重演此時此刻的狼狽。可是悠悠經年,歲月如凝如流,場景換做父親告別法會的前夜,我心喪亂依舊。

 

捐贈大體後,還有繁複的手續。要防腐、冰存數年,再舉行「大體啟用法會」,由醫學生解剖半年。教學完畢,重新縫合、裹上紗布,再度舉行「告別法會」,才能火化入塔,塵埃底定。

 

臨危受命,去當告別法會上的家屬代表,還特別指定得上台分享父親的作品。我尋章摘句,在層層疊疊的舊資料裡爬梳,自認馬齒徒增而神色赧然的筆記本,每展開一頁便惹起好多嗆咳。那是1950年代,父親無憂的青年時光,鋼筆在粗簡的紙上毫不遲疑地開展架勢,使用每一代文藝青年都很熟悉的少作筆法,夢想在未來擁有一整本屬於自己的鉛字。

 

父親整理得很好,筆記本的一面是初稿,一面貼著見報後的成品,每一則都細心地加上了日期與出處,能知道各版修訂的來龍去脈。我訝異地發現創作手法很新,不是我想像裡憂國的時代情調。

 

當一枚果實在樹上生長成熟,而至落下。這對於廣大的宇宙,是毫無感覺的。」

 

 

或許是父親要我為他朗讀自己的作品,才於冥冥之中有此安排吧。也或許是我有意尋求寬解,才來這裡頭尋他。然而行間字裡的年輕佯狂,卻像是故意嘲笑我的懦弱。明知這無垠的宇宙,每一種看似渺小的依歸,都能演繹成振聾發聵的感情,他卻選擇玩世不恭,拒絕認諾。

 

看他生、送他入滅。你所喃喃不忘的一子送終,父親啊,你自己不也終身惦記著這份落寞?

 

觸摸過那失溫的手,趨向於遠慮與深謀。

 

或者這恰恰是他年少的不甘示弱?放不下的物事愈沉,才更好假裝淡漠?

 

然而我能知道關於他的什麼?此世與他相處的日子,雖已是我回憶的全部,扣除睡眠後,卻還不及他曾活過的四分之一。我如何能援引、比附這種傷痛?

 

 

基於體恤其他家屬之情,我念了另一首名為〈螢〉的詩,曾刊載在《藍星詩刊》上,結尾在光明雖短、星火尚存,或許是個快樂的結局。走下台後,教學醫院的長官來與我握手,低低地說:「那是一本很有名的詩刊。妳的聲音令我感動。」我向他點頭致意,想起曾經讀過某篇報導,說這位長官年少時也雅愛寫作。或許意外令他想起那段看盡繁花的歲月。

 

然後啟程前往火葬場,一路西行而去,焦土在昏暗的日光下陰翳成公路電影的顏色。領頭的誦經師傅在遊覽車上恰好坐我隔壁。我好奇她兼具老練與脫俗的氣質,與她一路閒談。問她當年如何出家?她淡淡地答,前身如何,已經不記得了。

 

慚愧情人遠相訪,此身雖異,秉性得長存否?他日重見,我父是否也會這般裝傻,推說自己什麼都已記不得?

 

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哀哭。

 

 

 

4

 

 

這世界的數量與容度,是無限與無極。一個生命的存留,不致引起狂瀾怒濤,最最不過如春風拂面一般輕悄而已。對於死者的親人或許會有一段較為悠長的傷痛,這僅是較長的一段。也許,漸漸便會被時間的流,把悲哀傷愁沖淡。

 

 

也許悲傷在人的心中,只是剎那的輕微激動,宛若果實從樹梢落至地面般輕微;抑或一道清流在大地上流過,僅激起一圈漣漪;終將被那祭典的哀樂與送殯者的哀聲所淹沒,像人們把一封信件寄向遠方般地遺忘了。

 

 

果實深深埋入土壤,忽然抽芽宣示了種子,時空便標記出生命的向量,再難隱逝。寄向遠方的信件,在時光的支流裡迂迴前行。那些因無處投遞、而不得不假裝淡然的思念,一夜間竟妝成華髮,縱使相逢,亦不能再相識。

 

父親,或許我們都是太過入戲的作者,才會在多年以前便用如此世故的口吻,嘲弄散戲時明明絕寰的哀痛。

 

 

而傷痛纏綿日深,如何盡付一炬?

 

 

告別再漫長,也不過一生一世。

 
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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